第九十八章

若花辞树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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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阿武回宫之时,漆黑的夜幕遮蔽了整座大明宫。天空一点星火都没有,唯有地上一盏盏嵌在石柱中的宫灯孤独伫立。

    太平端坐于书案之后。大明宫蜿蜒回转的宫道响起宫车碾过的响声,随即便是婉儿快步进来:“殿下,陛下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太平搁笔,理了理裙裳,起身迈步,婉儿稍稍侧身,抬眼望了太平一眼,而后又低垂下头颅:“天色不早,陛下外出一整日,必是乏了,殿下有言,何不明日再禀?”

    太平顿下急促的步子,深深吸了口气,又慢慢吐出:“言之有理。”不可操之过急。

    贸贸然去,陛下未必肯听,她正伤心,旁人奉劝振作的话,又如何入得了耳。太平已雕琢了整晚的言辞,仍觉并无振聋发聩之语。

    这时倒退两步,跌坐回去,整个人都愁得要命。

    婉儿跟着太平已有十余年,一道儿读书,一道儿吃住,有一阵连睡觉都在一张榻上,后面还是阿武觉得堂堂公主与个宫婢太黏糊了不好(主要是上官婉儿出身略微妙,倘若来一出复仇,太平年纪尚小,经受不住),婉儿自己也恐给殿下带来麻烦,才稍稍分了开来。

    之后,婉儿便安安分分地做一宫婢,侍奉太平起居,太平觉得这样太过委屈婉儿的满腹才华,恰巧,在她十岁之时,阿武与高阳有意无意地便拿一些政务来给她,她的主要功课渐渐不再局限于书斋,在众人都不知道的时候,她已慢慢地接触朝政,培养心计,培养大局观。如此,太平便让婉儿无需再去打理那些汤汤水水的琐事,只要她做一些整理文书之类的轻省之事。

    一起长大的情分,朝夕相处出来的感情,婉儿对太平还是很理解的,她见事甚为透彻,从太平至今未予正式的公主封号,加上陛下平日作为,便可知太平前程将比任何一个公主都要远大。如此,便更该审慎。

    婉儿趋步上前,在太平身前跪坐下,低声抚慰:“殿下无需太过忧虑,眼下只是一时,陛下……心中还是亮堂的。”太平身在其中,只记得担心母亲,身在局外的婉儿便看得明白得多。

    太平闻言,叹息一声,看了看婉儿,神色倒是柔和下来,却并未说什么。

    正如婉儿所料,一路遇神杀神、遇佛杀佛登上至尊宝座的人是不会被悲痛击垮的。纵使心内血流成河,也不容宵小之辈放肆。

    隔日,风波突起。被阿武软禁在上阳宫的废帝李弘欲行复辟!

    上阳宫真是一座不大吉利的宫殿,当年高祖皇帝禅位之后退居上阳宫,高宗李治被赶下皇位,亦是在上阳宫荣养,到如今,李弘被废,要寻一处妥善之地安置,几乎人人都默认,可于上阳宫安度余生。

    于是,他就退到上阳宫去了。李弘至今不过二十余岁,他幼年登基,短短的二十几年的人生之中,十几年都是做皇帝的。在正热血沸腾,要做出一番封狼居胥的伟业之时,让亲生母亲赶下了皇位,内心不平不甘是必定的。

    胜者为王败者寇,这句话在皇家的夺位之中演绎得尤为残酷逼真。任哪一个自小就是帝王的血性之人被废之后都不会认命。何况李弘少时,不论李治还是阿武,都是倾囊相授,教他帝王之道。

    于是趁这数月因高阳丧事宫中正乱,阿武也无心朝事,又趁他刚退位,朝中不少大臣仍惦记着他,李弘瞅准时机,开始联系旧部复辟。

    阿武脸色冷得便如蒙上了一层寒霜。她手中拿着上阳宫送来的密奏,上头清清楚楚地写了,李弘如何策反侍奉的内宦,如何通过宫墙一处松动的砖墙递出消息,而宫外之人又是如何接应。

    殿中宫人噤若寒蝉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。

    太平思忖着道:“需速将此事了结了才好。”这是动摇根本的事,当速战速决,不可扩大争端。

    阿武阴沉着脸,与左右吩咐道:“召中书令来。”

    门外有宦官应声而去。

    太平深深呼吸,心跳缓缓的加速,如鼓点,敲击胸膛。五郎今番是活不成了。

    阿武转头看向太平,昨日满是伤痕的眼眸此时甚为锐利,她缓缓道:“过会儿,中书令便要过来,此事,我会交予他去办,你从旁协助。”

    太平心下一咯噔,如此,不说因她五郎而亡,她也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的。略一迟疑,抬头对上阿武凌冽的目光,太平恭敬地一躬身:“儿领命。”

    阿武见她迟疑,便大略知道她想的什么,心叹,还是太单纯了。她与高阳不约而同地想将太平培养成继任者,她们也都竭力了,奈何太平年纪摆在那,少不更事。念及高阳,心头便是一阵钝痛,那种悲伤仿佛已经散入空气,时时刻刻都能让她窒息,时时刻刻都能让她孤独无依。

    这样的时候,这样时不时就触碰到与殿下相关的事,时不时便让她伤痕累累的心口再度渗出血来的睹物思人,定是不会少的。她与殿下交缠太深,深到彼此的方方面面,就连如今的中书令杨綝,也是当年殿下提拔的人。

    一年前,许敬宗病重致仕,那时她与李弘的争斗已入紧要关头,痛失一名得力的宰相,对彼时的太后一系是一重大打击,李弘瞅准空隙,欲夺中书一职。阿武与高阳商议之后,派千牛卫统帅于清晨上朝之时,在朱雀大街将李弘看中的那位中书令预备人选一箭毙命。

    当朝高官为人当街刺杀,此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,朝臣人人自危。阿武便趁此,将杨綝擢升为中书令,加侍中衔,封卫国公,又提拔姜恪等一众中级官员,并罗织罪名,迅速荡平李弘手下的能臣干吏。这也直接导致李弘兵败如山,连喘息的时机都没有,便无翻身之地。

    不想经那一回扫荡,竟还有愿为李弘卖命的。

    阿武神色已然平静。太平却只觉心惊胆战。

    不多时,杨綝便到。已位极人臣的杨綝须发半白,本该有身居高位的倨傲,一路打拼上来的圆滑却将他的棱角磨得甚为圆润,一派儒雅益处的雅士风姿。此时他躬身拜道:“臣拜见陛下。”

    阿武道:“免礼。”

    杨綝直起身来,看到太平,微微一笑,拱手为礼:“见过殿下。”

    太平镇定颔首,回了半礼:“大人安好。”

    气氛祥和平静。

    相互见礼之后,便是正事,阿武令一女官将那封密奏给杨綝送去。杨綝双手接过,匆匆扫过一眼,满面震惊,忙又仔细从头看起。

    待阅罢,杨綝战战兢兢抬头,对上皇帝那双冷酷的双眼,心下一个打颤,立即拱手道:“此事不可姑息,臣愿为陛下分忧。”

    “有此篡逆之事,盖因朝纲不整。不忠不孝之徒,要来何用。”阿武淡淡道,“朕欲借此,牵出朝中有悖逆之心的乱臣,一网打尽!”

    又要起腥风血雨了!杨綝低着头,称诺。

    阿武眼神柔和了一些:“卿放手去做便是,此乃大义之事,无需束手束脚。”

    就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意思了。杨綝几乎闻到了那股风声鹤唳的血腥味儿。他狠了狠心,再度拱手:“臣领旨。”

    接下去便是吩咐太平协办一事。此时太平已明白过来,置李弘于死地,并不是陛下的目的,以此为契机,永绝后患才是。

    事不宜迟,杨綝与太平退下商议,最后二人便商议出成果,先秘密将宫外已知那一伙人拿下,而后再假扮接头的人,从废帝那里套出更多的涉事大臣来,也好知晓有谁暗中对陛下不满。其中最关键的一步便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已知的叛党拿下,之后的拷问,则容易的多。

    事已至此,朝廷必将再受一番血洗。

    这一废帝复辟未遂的大安以杨綝为主,以太平为尊,二人相互督促商议。感受了厚黑政治的冲击,太平强忍着纷乱的思绪,镇定地与杨綝分派了各自的任务。

    之后便是无止境的忙碌,自金吾卫调派人手,大理寺方面安排亲信,照密奏上提供的名单,将那伙人下狱,而后一面严刑逼供,一面使人假扮与废帝接头。

    太平负责的是严刑逼供。

    外面捉了这么多人,瞒得住一时瞒不住多时。重点要防的是上阳宫,不过一夜,上阳宫便被围得密不透风,不知已天翻地覆的不过是上阳宫中的废帝等人。

    在大理寺中三日三夜,这边的拷问总算有了个结果。太平终得数息空隙,一身血腥的回宫。也不是就完全得闲了,她得回去写个奏章,具本上奏。过不了几日,杨綝那边便能再挖出更多的底细,大理寺的牢房又得再满一次。

    婉儿倒是知晓太平这几日去了哪里,见她回来,忙令人备汤水与她沐浴梳洗。太平细细致致地从里到外都洗了一遍,确定闻不到那股血腥味儿了,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。

    从汤室出来,换了身轻薄洁净的衣裳,坐到书案后奋笔疾书。

    太平与废帝感情并不太好,小时候她就敢暗戳戳地背后下手捉弄还在帝位上的废帝,这会儿要折断他的臂膀,让他无路可走乃至为此丧命,太平并不有太多负罪感,人本就有远近亲疏之分,在废帝眼中她是和陛下一条船上的,倘若此时成为阶下囚的是陛下,相信她也没什么好下场。

    就是如此残酷。

    写下一篇简明扼要的奏本,太平稍稍舒了口气。涉事大臣有泰半是李氏宗亲,这是意料中的事,废帝复辟成功,获利最大的是李氏。此为最棘手处。相对武氏,太平心中更亲近李氏,她也不希望父族被一网打尽。也许,她可设法居中调停?

    婉儿奉羹汤来。

    太平便放下纸笔,顺手接过,又分了婉儿一半,二人一同享用。

    用尽之后,将玉碗搁在案上,太平小小吁了口气。看到正细吞慢咽,不疾不徐地享用的婉儿,胸口瞬间便如一江春水淌过,心情瞬间便宁静下来。

    婉儿将碗置案上,取丝帕拭唇,察觉太平在看她,婉儿耳根都红了,抬头望了她一眼,将自己的丝帕与她。

    太平接过,随意的擦了擦唇,而后道:“接下去且有的忙,兴许又有几天不能回宫。”

    婉儿道:“殿下自以正事为重。”

    太平看着她,看着她温婉动人,想起她惊才绝艳,想起第一次她们相见,那个在生死面前从容坚韧的小女孩,她有些情不自禁,好像是多年来的默契,又似一切水到渠成,太平缓缓将手覆上婉儿的手背,婉儿颤了一下,并未挣扎。

    太平从心底升起一阵喜悦,她微微勾唇,站起身,道:“且这样,我先去陛下那里。”

    眼下正乱着,并适合说一些话。有些关乎终生的话,应当在一个轻缓的时刻,两人之间,慢慢诉说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都过去了,情不知所起,却一直朦朦胧胧的存在。

    婉儿也不急于一时,起身道:“殿下去就是。”

    太平换了身衣裳,拿了刚写成的奏本就去面色。

    事关李氏宗亲,太平试探的问了一句。阿武沉默良久,方道:“不错杀一人。近支免死,流九边。”

    这已是最大的宽容。太平默然。

    对于其他人,便没这般好运了。

    类似碾压式的胜利,废帝心腹被彻底铲除,身边侍奉之人皆赴死,他自己也被流放通州。兴许是察觉再无翻身之望,此生皆要为人奴役,到了通州,等他的必是龙潭虎穴。废帝灰心丧气,在流放途中自尽身亡。

    自此,朝廷中算是有了一刻清净。

    阿武便以“自来无二帝同寝一陵”为由,不肯在死后与李治同葬,下诏建皇陵。皇陵并不以奢华为要,却极为别出心裁。地宫修得甚为雅致,古朴,乃至想方设法地在其中修了一座园池,花木皆有,四周有池,池上假山堆垒,池边筑亭,惟妙惟肖,与人间的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整座陵寝,外面青山绿水,占尽风水宝地,里面结构复杂,机关遍布,内外两座宫城,无人可破。

    这般,生前不能相伴到白首,死后,总能不受世人打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