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.1||

井苏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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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从小,尚微就从母亲身上学到一个道理:有用的人才配好好活着。

    母亲原本来自银行世家,但她的家族却在98年的金融危机中一朝覆灭。在尚微的印象里,父亲曾对母亲很好,但那之后,一切都变了样子。

    落架的凤凰不如鸡,昨天还是呼风唤雨的夫人,今天却连佣人都敢给她脸色。对此父亲一概默许,有时甚至纵容。日复一日的漠视和践踏早早熬干了母亲的生命。那一年,尚微十岁。

    葬礼当天凄风苦雨,来者寥寥。她瑟瑟抖着,独自守护冰冷的灵柩。父亲只露了一面。他走进来,看了眼墙上的遗像,淡淡说:“记住了,人活于世,都是明码标价的,失去价值的人只有一个归宿。想要好的归宿,只能自己来挣。”

    新夫人很快进了门,尚微这才知道,自己竟有两个只差几岁的弟弟。一夜之间,从前拥有的一切都不再是她的。面对一屋子敌意装点的虚伪笑容,尚微终于明白,她再没有家,有的只是掩盖在锦簇花团下的残酷战场。

    她能倚仗的唯有父亲。而父亲给她多少保护,完全取决于她的用处。在澳门这个地方,利益的源头是一场场不会落幕的豪赌,而这场赌局的庄家,则是隐在暗处的季姓家族。她和季承的渊源就从这里开始。

    父亲和季家太太的关系一直很好,从小她就和季承玩在一起。季承性格冷清,而且季太太似乎不想他结交太广。所以许多年里,季承身边只有尚微一个。

    开始的时候,她总摆出骄纵小姐的派头,但母亲去世,她看尽世态炎凉,也清楚自己再没了资本。然而季承的态度却从未变过。他以前不会热络,现在也不会冷漠,永远是疏淡有礼的模样。在尚微的生活里,这是唯一一份没有因为家庭变故而改变的关系。

    那之后,她对季承的感觉变得不一样。他和别人不同,他看她的时候,看到的不是尚家,而只有她、尚微这个人。从此,对尚微来说,这场纯粹利用开始慢慢变质,变得心甘情愿、无法割舍。

    随着和季承交情愈发深厚,没人敢再轻视尚微,父亲甚至给她了集团董事的席位。她终于敢稍稍松一口气。她是季承生活中唯一一个女人,不出意外的话,她永远都是那唯一一个。

    心机费尽,人生终于再次步入正轨。尚微知道脱轨的代价,所以拼上性命也要留在原地。然而,她呕心沥血呵护的一切,在那个名叫叶沂的女人出现时四分五裂。

    刚听说季承要结婚的时候,尚微还以为是个愚人节的玩笑。彼时季承的父亲去世,没留下有效遗嘱。季家的私生子蜂拥而上,季氏一时摇摇欲坠。为稳住局面,季老太太把长居美国的季承召了回去。当时尚微也在美国上学,还等着季承回来,邀他同游南美。谁知盼来盼去,竟盼到他结婚的消息。

    尚微安慰自己那只是权宜之计。那女人是叶家最不受待见的私生女,根本上不了台面。季承为挽救季氏,利用她和叶家攀攀关系,等物尽其用,自会回心转意。保险起见,她还找他旁敲侧击过。果然,季承明确表示,他和那女人在相互利用。

    于是,尚微安心静候他们离婚的佳音。几年过去,她坐不住了。回国之后第一次见面,尚微冷汗涔涔。季承仍是老样子,温和有礼,又对谁都没太大兴趣。而那女人是个可怕的例外。一向只被别人追捧的季承竟会默默站在她身后,那目不转睛的模样,就像要把她镌刻眼底。

    然后,一场恶战来了。其实尚微也没费多大力气。都说胸大无脑,那女人瘦得像根竹竿,竟也没半点脑子。她把尚微当成朋友,相信她的每句谎言和挑拨,没多久就被彻底击溃。叶沂死的时候,尚微觉得是上天眷顾,可她又活了过来。这难道是老天的诅咒?三年的时间,尚微和季承毫无进展,可那女人却脱胎换骨,再不似从前那般慌张无措。

    此刻,她就端坐在餐桌前,似笑非笑地看着尚微,扬了扬手里的调羹:“尚小姐,久违。”

    季承却皱了眉头:“你怎么来了?有事?”

    “听说你受伤了,严不严重?”尚微关切地上前,“家里正好有外敷的药,老中医的祖传方子,我给你送来。对了,这是陈妈煲的猪脚汤,养伤喝最好。你几天没来,她都想你了,特意煲了一大锅。”

    几天没来?一年来他去尚家总共不过三趟。这话外音让季承的态度愈发淡了下去:“这些事叫下人做就好,何必费心。”顿了顿,他蓦地抬眸,“我受伤的事只有家人知道,你听谁说的?”

    尚微一滞,正想着怎么解释,却听叶沂笑道:“这种事,有心自然就会知道。是吧,尚小姐?”说着,还扭头吩咐,“给尚小姐添副碗筷,一起吃饭。”

    尚微的指甲嵌进掌心,面上却客气微笑:“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餐桌上,季承在主位,叶沂和麦苗并排坐于下首。阿菲观察一番,把尚微的碗筷放在了麦苗边上,可没想到,竟被叶沂阻拦:“这也太远了,让尚小姐坐季承旁边,方便他们说话。”

    季承几乎捏断了筷子。他不想让尚微看出端倪,所以拼命压抑,但胸口闷气积郁,差点引起内伤。这女人是故意的么!他本还担心她误会,可她不仅没半点醋意,反而笑脸相迎,恨不得直接把尚微推进他的怀里!他算什么?她有多厌恶他,才迫不急待要拱手相让?!

    听见叶沂的话,尚微也是一愣,但还是从善如流。可刚一抬脚,动作便生生僵住。季宅怎么突然变得……毛茸茸的?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长毛地毯,细高跟踩上去一步一歪,尴尬至极。季承喜欢简约,而这地毯不仅繁琐得要命,更和室内装潢大相径庭,简直不伦不类。

    还有家具。季承偏爱石质桌椅,现在却通通换成了木质,而且但凡拐角之处,全包着鼓鼓囊囊的黑色海绵,实在滑稽。尚微目瞪口呆。季承是个完美主义者,平时桌上有一粒灰尘都要生气,这是中了什么邪?

    卡了半天,她勉强问出一句:“你家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漂亮叔叔下午受伤了,妈妈说,地毯和海绵可以保护叔叔不再受伤!”

    声源处,是一张能让尚微做噩梦的小脸。一个很漂亮的孩子。大大的眼睛又深又黑,像极了季承;精致的轮廓细腻柔和,和叶沂整容前一模一样。尚微屏息思考着小女孩的话。看来,季宅变样是为保护这个孩子,可这个孩子为什么当着季承的面叫他叔叔?突然,一丝阴暗的光亮从尚微心底缓缓升起。

    这时,叶沂站了起来,把女儿按进怀里,明显想让她避开尚微:“我们吃好了,你们继续。”说完便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“妈妈,我还没吃好耶。”

    “一会儿妈妈给你蒸鸡蛋羹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想现在吃……”

    “叔叔和阿姨有话要说,不要打扰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哦,好吧。妈妈,漂亮阿姨和漂亮叔叔是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……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很好的朋友吗?像妈妈和严寒爸爸一样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叶沂低声笑笑,答道,“对,就像妈妈和爸爸一样。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不大,可客厅尽头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。季承低头喝汤,但在看不见的地方,他的下颌线条绷成利刃般锋锐的形状,把冷意狠狠刺入他的胸口。

    他想说服自己,叶沂的行为只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女儿。他也是抱着这个心思,才没有阻止她们离席。尚微此来是有目的的,她在打探叶沂和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。如果表现的太过亲密,尚安国和老太太必定警觉。他再有信心保护她们,这种警觉也有百害而无一利。

    所以此刻,疏远是明智的选择,可残酷的事实是,这并非那女人离席的真正理由。她只是厌恶,只是不在乎。她要把他丢开,因为她心里住着另一个男人。

    “哎呀,你怎么吃这么肥的肉?”尚微惊呼道,“你胃不好,不能吃油腻的东西,怎么也没人提醒你?来,我给你夹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不吃这些,喝点我带的汤吧。以前几天不喝就想得慌,最近没喝着馋了吧?”

    “看你这几天累的。这样不行,没什么比你身体重要。以后我每天给你送你爱吃的好不好?”

    不远处的楼梯上,叶沂的脚步和心脏同时凝滞。半晌,她笑了笑。三年过去,有些事面目全非,有些事一点没变。陷在这个无尽的轮回里,真让人觉得无比悲哀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好好的一顿饭,因为尚微的到来而变得心力交瘁。终于应付过去,季承步履沉沉地上楼。麦苗房间的门开着,从楼梯口望去,正见叶沂倚在孩子的床边,手里拿着一本画册,大概在讲故事。

    麦苗的卧室染着淡淡的粉红,台灯柔软的光芒飘飘荡荡,让温馨的暖色盈满整个空间。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偎在一起,笑意安然,是季承能想见的最熨烫的画面。他就那么遥遥站着,不敢过去。那是他毕生所求,可一旦走近,美好就会尽数破碎。不经意间,他把自己变成了可恶的入侵者。

    “咦,漂亮叔叔?”季承正发愣,却被麦苗抓了个正着,“你也在听妈妈讲故事?那么远能听见吗,你进来听呀!”

    叶沂想要阻拦,季承却已三步并两步走了进来:“在讲什么故事?”

    “青蛙王子!”麦苗兴高采烈地,却又嘟起了小嘴,“妈妈没有幼儿园老师讲得好!幼儿园老师会学青蛙蹦,还会从青蛙变王子!”

    “这样。”季承小心翼翼地坐上床沿,“那妈妈确实讲得不好。”

    这人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,还指责她做的不好?叶沂的怒火噌噌地冒,但碍于孩子,不好发作,只能冷哼:“你讲的好,你讲。”

    没想到,季承竟真的抽走画册,认真翻看起来:“应该有青蛙跳,还有变王子?”

    麦苗拼命点头。叶沂冷眼瞧着,打死不信这个外貌控高冷男会做出自毁形象的事。这时,只见季承站了起来,拣起两个圆形靠枕,随即后退两步,蹲在床脚。然后……他把靠枕举了起来,顶在了头上!

    叶沂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。季承咳了一声,一本正经道:“我是青蛙,这是我两只的眼睛。”

    叶沂用力咬住嘴唇,而麦苗兴奋地拍手:“好像好像!”

    受了这四个字的鼓舞,季承声情并茂地开口:“从前有一个小公主,把金色的玩具球掉进了喷泉里,这时,一只青蛙出现了……”

   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。季承十分标准地做了两个蛙跳,蹦到麦苗身边,粗声粗气说:“小公主,我可以帮你把球找到,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话毕,还“呱呱”叫了两声。

    叶沂蓦地笑喷。季承却没理她,兀自入戏得很。这个游戏让麦苗激动不已,闹到最后,季承蹲在床边,眼巴巴问:“小公主,我能吻你一下吗?”

    这是句标准的台词,叶沂却从中看到实实在在的紧张。化成青蛙的王子和不被认可的父亲,他们都屏息渴望着小姑娘的吻。叶沂心里忽悠一下。这几天,她总觉得季承在演戏,意欲假装合格的父亲,以便夺走抚养权、报复自己。但此时此刻,他眼底深沉的渴望实在不像装出来的。叶沂突然看不懂了。

    “么!”

    她发愣的当口,麦苗已经扑了上去,捧住季承的脸,洪亮地亲了一口。季承手里的靠枕骤然坠地。他直愣愣地盯着麦苗,直到她扭捏地捂脸:“王子这么看公主,公主好羞羞!”

    他这才惊醒似的起身,慢慢伸出右手,像真正的王子那样牵过麦苗,俯身将吻印在她的发顶。他的声音又低又沉,像在颤抖:“我爱你,我的小公主。”

    羽翼般的话音悠悠落下,化成绵长而心悸的静默。滴答,滴答。一方空间仿若静止,直到麦苗从床上弹起,猛地勾住季承的脖子:“漂亮叔叔!我嫁给你,我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好不好!”

    季承呆立半晌,一点一点收紧手臂:“我有妻子,你嫁给我恐怕不行。”他笑着回答,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叶沂,“但是,我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,一直、一直这么下去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有人憧憬幸福的同时,另一些人则在思考如何把那幸福彻底扼杀。夜色深沉,无月无星,莫名让人生出恐惧。除了地灯的微光,尚安国的书房里只有烟蒂一明一灭。他漠然吐出一团烟雾:“说了这么多,你有什么想法?”

    尚微绞着手指,后颈潮湿一片:“对不起,是我无能,没有尽早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”尚安国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,“我倒觉得,你说的情况很有意思。季承的孩子亲口叫他叔叔。呵,好,很好。”

    尚微谨慎地抬头:“父亲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为逼叶沂回来,季承用尽了手段,折腾进去整个叶家。叶沂想必对他恨之入骨,才迟迟不告诉孩子季承的身份。而季承没有继续逼迫,则是因为矛盾太多,他们的关系已然到了悬崖边缘,再进一步都无可挽回,所以他在胆怯。”

    尚微一愣:“季承……胆怯?”

    “没错。”尚安国笃定道,“人生在世,最怕有所顾忌。因为一旦有了顾忌,就有了致命的弱点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是说,叶沂和孩子是季承的弱点?”

    “不,孩子、以及和叶沂如履薄冰的关系,才是季承的弱点。”尚安国弹了弹手中的烟蒂,“季承有多在乎叶沂,叶沂就有多恨他。叶沂有多想离开季承,季承对她就有多不放心。而这一切中间,夹着一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尚微的冷汗“刷”地流了下来:“父亲,您不会是想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用不着想,需要想的是你。如果孩子在季承手里出事,叶沂会不会疯掉?如果孩子在叶沂手里出事,季承会不会以为,这是叶沂为离开他而耍的手段?他们之间的信任就像这烟头,早奄奄一息了。你要做的,只是给点外力。”

    “噗”的一声,尚安国狠狠将烟头摁在桌上,猩红的光点瞬间湮灭殆尽:“好好想想。这段时间,公司就不用去了。等这事一了,给你添一倍股份。但若是没成……你弟弟也大了,正等着上手锻炼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说着,尚安国慢悠悠站了起来,背手向门口溜达过去:“人过什么样的日子,要看她值得上什么样的价。从小教你的道理,记牢了,可别忘啊。”